2010-04-02

04/03 田朝明醫師安息告別禮拜

田朝明醫師安息告別禮拜,定四月三日禮拜六上午 十點,於基督長老教會艋舺教會(台北市貴陽街二段九十四號舉行),十一點供各界行禮致意。

我的唐吉軻德爸爸
/田秋堇

爸爸:對不起,您走的那天上午,我來不及趕到醫院見您最後一面,當時我必須在立法院質詢環保署長。因為,我答應了中科三期土地被徵收的許多農民朋友們,要為他們發言、極力質詢,為何環保署竟然抗拒最高行政法院的最終判決,讓中科三期繼續違法動工。這麼多年來,他們的土地被徵收,好不容易一關又一關打贏了官司,還是無法討回公道…從小到大,我看著您和弱勢者站在同一邊、不斷為公義奮鬥,我想,您一定會支持我留在立法院,而不要我放下這群無依的農民,趕去醫院見您最後一面。

爸爸您一生追求民主、自由、人權、公義,對外人而言,有時候您的堅持甚至有些可笑,您的理想性格,在他們看來是那麼不識時務。

念大學時,我去看彼德奧圖主演的唐吉軻德電影「夢幻騎士」,聽到主題曲To dream theimpossible dream,to fight the unbeatable foe(懷抱著不可能的夢想,去對抗不可能打倒的敵人),我立刻想到您,當場不覺淚下。爸爸,您就像唐吉軻德,面對著龐大無比的敵人,每天仍然奮戰不懈,隨時隨地嚴肅面對人生、世事,永遠要和弱者在一起。

小時候,我尊敬您,也認同您崇高的理想,但也忍不住想,您難道不能偶爾像別人的爸爸一樣,「正常」一點嗎?能不能不要那麼憂國憂民?不要一天到晚罵國民黨,讓我擔心。爸爸,我曾希望可以像別的女孩一樣,擁有「花樣年華」,但後來我才發現,我擁有更可貴的、別人所沒有的生命歷練。因為您,我見識到這個國家其他的唐吉軻德,那些在書上才能見到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人物。最重要的,爸爸您讓我知道,理想真的存在(只是需要堅持,而且十分辛苦)。

還記得小時候,每個禮拜天您都帶著全家去爬山。當時我不了解,為什麼您要「強迫」我們爬山,為什麼從小我們就要過著和別人不一樣的日子?如今回首才發現,我們一起走過的山川,不知不覺成了陪伴我一起長大的朋友。在戒嚴時期、白色恐怖的時代,台灣山川的定靜之美,成了我生命的壓艙石。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如今身在政治場域中的我,每當政治、環境相衝突時,最終還是往往選擇「環境優先」。從小我就看著您,為營救政治犯而奔走,我的童年充滿了各種半夜逮捕、慘遭酷刑、家屬無告…的消息和故事。爸爸,您是小兒科醫生,半夜病人的敲門聲,總是讓我心驚。很小的時候,國民黨的羅網,就讓我覺得無所逃於天地間。但在群山環抱中,我慢慢體悟到超越軍警鎮壓、黑牢刑求的巨大力量,那就是國民黨也無法掌控、台灣山川大地生生不息的能量。

在最悲傷、孤獨、絕望的時候,我所走過的山川大地,總是陪伴我,給我力量,讓我安靜下來。但我還是很難交到朋友,我無法了解,當許多人還在牢裡,為正義受苦時,為什麼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開口談政治,滿室笑談就立刻冷場…。大學時,有一次去台大梅峰農場打工,晚上大家都在寢室聊天,我走到外面,看到天是黑的、山是黑的、天地一片闃黑,我冷到直發抖,站了不知多久,對面的黑色山脈忽然冒出一點針尖大小的火光,刺穿了黑天闇地…。

這個景象成為震撼一生的畫面,總是適時提醒我:只要堅持就有機會改變黑暗,即使是最微小的堅持也好!

爸爸,大自然好像特別厚愛我們。小時候,您在內壢當醫生,有天晚上您騎著摩托車要出診,問我想要什麼。我說:ホタル(螢火蟲)。幾個小時後,您回來了,慎重的遞給我一個綠色玻璃空瓶,裡面有隻螢火蟲,正在閃爍明滅,這是全世界最美、最神奇的禮物!我問您,怎麼抓到它的?您笑著說:「它停在我的衣服上,一路跟著我回來。」我相信我是最幸福的小孩,一定是上天回應我的期許,讓父親帶回螢火蟲的心願奇蹟似的實現。您從小受日式教育長大,對子女大多不苟言笑,但您內心的溫柔,只有在非常特別的時候,才會流露出來。

十八日上午質詢完了,媽媽告訴我,不用趕到醫院,她要帶您回雙城街老家,因為這幾年,您一直想回家,但都沒有辦法,現在您終於要回家了。我從立法院直接趕回雙城街。站在雙城街老家門口等著您,忽然想到,我就是從這裡出嫁的,那一天迎娶的車來了,把我接上車,我搖下車窗,依禮俗丟下扇子、丟下我在娘家的壞習氣。您忽然緊緊握著我的手,一點也沒有放開的意思,司機緩慢的移動車子,而您一直握著我的手,跟在車子旁邊,車子走得很慢,但巷子很短,還是進入了林森北路的快車道,您才放手。

今天您離開我們,但您還是永遠會在我們的心中,我會一直帶著您的理想,一直走下去,就像黑夜遠山的一點火光,雖然非常微弱,風很大,仍然定定的在那裡……

再見了,我的唐吉軻德爸爸!


田朝明.傅斯年.雷震
◎ 劉守成

一、我從政近三十年,閱人也可算不少,這其中,我的岳父田朝明醫師無疑是最率真的一位。

他追求理想社會,勇往直前,沒有半點疑慮、沒有任何矯飾,六、七十年如一日,是一個非常堅定的人權鬥士,但是遇到實際政治,他顯得隔閡很深,屢遭挫折,卻 難以理解現實發展,憂國憂民的憂鬱是他最明確的生命情調。

二、田醫師出生於台南縣,在國民黨推行國語、禁止母語的政策下,他經常強調要講母語,遇有本省人以大陸北京話發言,他就會強烈地糾正對方,要求「台灣人說 台灣話」。久而久之,在黨外圈內,他變成「台灣意識」的堅定提倡者。

但是很少人知道,其實他並不受限於狹隘的台灣意識,舉個例子,他對山東籍的前台大校長傅斯年很欣賞,覺得傅先生真誠敢言、不畏權勢,對台灣貢獻很大,於是 就以傅先生的別號「孟真」來為二女兒命名,結果,他的妻子姓名是「田孟淑」,二女兒姓名是「田孟真」,犯了一些台灣本地命名的忌諱,丈人跳腳,他卻毫不在 意。

三、田醫師長期擔任郭雨新、李萬居的家庭醫師,又長年支持政治、人權運動與獨立運動。但是,他卻有位外省籍的好朋友|雷震。雷震先生創辦「自由中國」雜 誌,鼓吹民主政治不遺餘力,田醫師非常尊敬他。有一回,為了營救政治犯謝聰敏,雷震親自來到田醫師家,鮮少講日語的雷震,知道田醫師留學日本,北京話講得 不好,就用生硬的日語與田醫師交談;而從來不說北京話的田醫師,為了表示尊重雷震,也結結巴巴地用北京話來回應雷震。兩個出生背景迴異的人,因為相同的民 主與人權理想,互相體諒、互相遷就。從小一開口講北京話就被父親斥責的秋堇當時也在場,她說,這真是一生難忘的畫面。

四、田醫師對民主與人權的理念非常執著,其「投入」的程度極其罕見,甚至打破「理想」與「實際」的界線。

有一次,我和秋堇請田醫師去東南亞戲院去看「大地雄獅」,那是一部抗暴電影,由安東尼昆主演,描述利比亞回教游擊隊領袖奧瑪穆德對抗義大利獨裁者墨索里尼 的事蹟,奧瑪穆德雖然戰死,但是由於他的感召,游擊隊後來得到利比亞人民的支持,終於打敗義大利佔領軍。在電影放映過程中,田醫師看到回教游擊隊在兵力懸 殊情況下屢戰屢敗,一直非常鬱悶,看到利比亞人民被佔領軍欺凌(過程有如二二八),更是憤怒不平,尤其奧瑪穆德後來被擒處決身亡,更讓田醫師的忍耐達到臨 界點。所以,當最後游擊隊在民眾支持下反攻,一舉擊潰義大利佔領軍的那一刻,田醫師忍不住在戲院裡站起來,對著銀幕裡沮喪的義大利指揮官大聲痛罵,全場觀 眾一片愕然,秋堇緊緊握住他的手,安撫他坐下來。以後,我們還是邀請他,但他再也沒有和我們去看過電影了。

五、我的岳父田醫師是一個非常坦誠的人,他愛台灣這塊土地、愛台灣人民,但他這些感情,並沒有得到正面的回應,所以他活得很不快樂。

他期待台灣永遠脫離國民黨與共產黨的威權統治,真正成為獨立的國家,他盼望台灣的民主與人權能大力發展,建立比較先進的社會,但是他的這些期待與盼望,一 再被黨外與民進黨的內鬥與對理想的「轉進」妥協給模糊掉。理想似乎越來越遠,他卻無能為力,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他也越來越沉默。

其實,走到盡頭,田醫師不必有任何遺憾,因為他特殊的形象,已經深深地烙印在許多人的記憶中,一輩子都忘不掉。(作者為前宜蘭縣長)

source: 自由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