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月: 原住民自治先覺者高一生哲人．22

高一生（右二）參觀阿里山林場。圖片來源：《尋回失落的記憶》

2021-05-09

＊本文收錄於「原住民自治先覺者高一生哲人．揭碑追思音樂會」追思手冊。

政府持續威嚇，
鄒族集體陷入恐懼、無依、惶恐、冷漠。
高一生的離開，是「鄒族人厄運的開始」。

20．失去高一生的鄒族
1954年4月17日下午2:30，鄒族四位頭人高一生、湯守仁、汪清山、方義仲，與泰雅族菁英林瑞昌、高澤照被槍決於安坑刑場。另同案的杜孝生被判有期徒刑17年、武義德被判無期徒刑。[1]

高一生的遺體由妻子高春芳到台北確認，火化之後，由哭腫雙眼的妻子帶回家，天人永隔的悲傷，她每晚抱著骨灰哭好一陣子，高菊花口述：

骨灰還沒有埋以前，她每天晚上都抱著骨灰在哭，經過一個多月，我看不是辦法，就請鄉公所跟我比較要好的人，幫忙讓父親早早入土為安。下葬的時候，也只有父親的幾個兄弟跟鄉公所的人來送行。[2]

高菊花記得，1951年跟著父親去巡視山上接泉水的管線時，高一生曾說「如果我有萬一的事情發生，妳要照顧弟弟妹妹。」走過早逝長子高英生（腎臟病，逝於1945年）的墳墓時，高一生指著旁邊的空地交待「我死後要葬在這個地方，要為我奏貝多芬第五號交響曲，給我一些Beer（啤酒），這樣就好了。」[3]

這樣悲傷的景象，同樣發生在同案的方義仲（達邦村村長）家屬身上，他的女兒方鈴美記得「我當時年紀很小，只看到一個骨灰罈而已，媽媽一直抱著它痛哭。後來母親帶著我的祖母、哥哥和我到山上工寮吃地瓜、冷食苟且偷生。這就是我對父親的印象。」[4]

與228大屠殺後的狀況相同，巴蘇亞．博伊哲努（浦忠成）教授佐證鄒族菁英被處決後：

……不僅受難家族面臨無邊的恐懼與無依，整個阿里山鄒族也陷入集體的惶恐與人際關係間的冷漠，對於政治事務採取遠離隔絕的態度，……地方政治權力就操持在當時與保安司令部阿里山前進指揮所合作的人員手上。民意與行政機關，包括治安單位在漫長的歲月中，繼續對於受難家屬和部落族人的心理的威嚇。……每隔一段時候，部落相連的道路上就會有一長列扛著各類武器的軍隊通過，到達部落就在學校埋鍋做飯，夜晚睡在教室。不懂事的孩子還感動的認為國家是這樣愛護部落和族人，殊不知這是一種軍事的彈壓和威嚇。[5]

沒有高一生的鄒族，變得如何？1972年，距高一生處遭槍決的20年後，進入達邦村的陳素貞老師觀察到：

……愛玉子的採收權不在原住民，鄒人只是受雇攀採，工作收入不豐又極具危險性，……//在險惡的山區中靠天氣的極粗重勞力生涯便是鄒族人的命運。簡陋的國小和不足的師資是全部的文化資源，……//各處舉目所見是家徒四璧［壁］的淒涼和籍［借］酒消愁的無奈，人們都鬱鬱寡歡。我在家庭訪視時，曾聽年長的人談起以前安康生活的溫馨往事，看他們舊照片中體面的穿著和煥發的神采，對照著這時的貧困窘境，心中真有無盡的感慨，……他們嘴裡說高一生是不好的人，也有說高一生是鄒族人的罪人，語氣上卻一點也沒有嫌惡或氣憤的感覺，反而會面色凝重以鄒語相互交談一番後，陷入沉思，有老者清楚說過高一生的死是鄒族人厄運的開始。[6]
（//表分段，方式引自周婉窈教授[7]）

同案的受難者方義仲（達邦村村長）的弟弟方文達，「提及族群的尊嚴被踐踏，族群文化被政治抹滅的問題」。[8]

原住民菁英被羅織入罪槍決，失去原本的領頭羊群，族人必需親身面對接踵而來的問題，例如前述高一生設立民生商店以免除中盤商剝削原住民利益、高一生重視族人教育、爭取農場耕地、經濟自立是自治的基礎，從他辭世後族人的「厄運」，印證他的前瞻與擔憂。

早年就進入達邦村（行政、警政中心）的陳素貞老師還觀察到，鄒族人和高一生家屬不太自然的互動：

高家房子和環繞傳統聚會所的密集區有一大段距離，由房子的庭院遠望達邦社的聚落或自達邦社聚落望去這住家，都有遺世的感覺。尤其是族人們也很刻意的避免與高家人接觸，……//除非高家的人走出屋子又主動與「不巧」照面打了正著的人打招呼，要不然似乎是不會有人在乎這一家人的存在。高家的人則默默承受這些冷漠對待。[9]
（//表分段，方式引自周婉窈教授[10]）

而被冷漠對待的高一生家屬，陳素貞老師直言：「這一家人和我認識的所有其他的鄒族人都不相同，無論生活品質、知識水準，思考能力等各方面都高出太多了，算在平地的標準裡，也是高水準。」[11]會有此感受，是因為：

見到老高的母親和妹妹們，瘦弱的高老太太舉止之間流露出嫻雅而堅毅的氣質，家中收拾得井然有序，而且屋裡屋外盛開著的花朵和庭園細膩的流動線條，都顯見出她的過人智慧。老高的妹妹們能縫製衣服和織繡家中用品，能把自己梳理穿戴得整潔又出眾，落落大方又言談高雅風趣。[12]

參考資料：

[1] 高一生著、周婉窈編註、高英傑&蔡焜霖譯，《高一生獄中家書》，頁14。
[2] 許雪姬等訪問、林建廷等記錄，《獄外之囚：白色恐怖受難者女性家屬訪問紀錄（下）》，頁54。
[3] 張炎憲等採訪記錄，《諸羅山城二二八》，頁160。
[4] 報導者/阿里山原住民的228故事：被羅織罪名，家人再見只剩骨灰罈，https://www.twreporter.org/a/photos-228-alishan（2021/3/1點閱）。
[5] 巴蘇亞．博伊哲努（浦忠成），《政治與文藝交纏的生命：高山自治先覺者高一生傳記》，頁134。
[6] 陳素貞，〈我為什麼要寫高一生〉，《台灣文藝》1期，頁79。
[7] 周婉窈，〈優雅內面的創傷素描高菊花女士〉，《暴風雨下的中師－臺中師範學校師生政治受難紀實》，頁291。
[8] 陳素貞，〈我為什麼要寫高一生〉，《台灣文藝》1期，頁80。
[9] 陳素貞，〈我為什麼要寫高一生〉，《台灣文藝》1期，頁76、78。
[10] 周婉窈，〈優雅內面的創傷素描高菊花女士〉，《暴風雨下的中師－臺中師範學校師生政治受難紀實》，頁291。
[11] 陳素貞，〈我為什麼要寫高一生〉，《台灣文藝》1期，頁76。
[12] 陳素貞，〈我為什麼要寫高一生〉，《台灣文藝》1期，頁76。

（未完待續，撰於202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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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月

2021-05-11

原住民自治先覺者高一生哲人．22－失去高一生的鄒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