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席新書《給台灣的備忘錄》發表會時,致詞說自己的人與文章都到尾聲,趁此場合向諸親好友告別,他深深一鞠躬,如同謝幕。
彭先生於日前離開我們了,這幾天媒體各界不斷敘述著他一生的重大事蹟,而縈繞我心頭的卻是這段亦師亦友的情誼中,那些不為人知的點點滴滴。
最近這幾年彭先生的社交活動已降到最低,不太接觸外人,我很榮幸經常有機會可以去探望他。上個月(三月)八日我去家中看他時,他以為隔天是我的生日,還交代秘書吳慧蘭(說起來得意,幾十年來在彭先生身邊打理大小事務的吳秘書,是我從某機構用力挖角過來推薦給彭先生的),說要幫我慶生。其實我的生日是九月九日,相差了半年。這時我依稀感覺到,彭先生的記憶已不太清晰。當天的閒談中,我告訴彭先生我四月將赴美。而就在彭先生過世前五日,我於赴美前再度與彭見面。就在這次的會面要結束時,我向彭先生道別,彭先生卻問身邊的吳秘書,Reibai(澧培日語名)來了嗎?秘書趕緊說,他就在這裡啊!可見彭先生這時的意識更不清楚了。未料五天後他就離我們而去。原本如此親近,卻一下天人永隔,頓時對彭先生的思念有如泉湧。
我還在念台大經濟系時,彭先生已經是受學生擁戴的年輕政治系主任,他的得意門生謝聰敏是我的高中學弟及大學室友,透過謝的引見,認識了意氣風發的彭教授。謝在撰述「台灣自救宣言」時,與我分享過草稿,還寄放五萬元(後被法院認定為叛亂資金)在我的帳戶,因此我間接參與這個事件,親眼看到當時的彭教授雖然備受當權寵愛,但仍勇敢堅持理念,展現知識人的良心,從此對彭先生非常景仰。
事發後彭先生遭逮捕,要和他見面自然十分不便,而我也因被調查局盯上,不得不倉促遠走美國。直到彭先生逃亡瑞典又輾轉來到美國後,才又與他有密切的接觸。
彭先生抵美後,以崇高聲望當上台獨聯盟的總會長。會務運作中,曾因理念、做法與幹部不合,他有兩次從美東搭六、七個小時的飛機,到阿拉斯加找我抒發解悶。有一次我們行駛在寬廣壯闊的阿拉斯加公路上,彭先生說這樣筆直的公路最適合來飆車,想與我換手親自開車。我連忙阻止說,彭先生你只有一隻手,還是不要冒險開快車比較好。彭先生說他其實日常生活也是開著比吉普車更大台的性能越野車。沒想到給人冷靜理性印象的彭先生,有這樣狂野的一面。
一九九二年海外黑名單解除時,彭先生決定回台宣揚他的理念。像他這樣的重量級人士的返鄉,自然備受矚目。彭先生指定我當他的「回航」的總召集人。擔當這樣的工作責任重大,我要求彭先生對我的籌劃工作要充分授權,他也答應了,同意各項工作由我全權做主。回台後,有一次餐會上,彭先生向唐培禮(衛理公會傳教士,曾協助彭先生脫逃)介紹我時,說「這個人很難搞,幫我策畫回台工作竟要求我要照單全收,我也只能答應,還立下書面簽名」。我不記得有書面簽名一事,但被彭先生信任而又被他說難搞,還真是有趣。
彭先生對我的信任不僅如此。因為他名氣大,很多人打著他的名號,散播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論,媒體一一求證,彭先生不勝其擾。有一次在記者會上,當場指定我為他的發言人,說今後有關彭的言論訊息,除了他本人親述外,一律以吳澧培所說的版本為準。
雖然彭先生對我信任有加,事實上他的個性好惡強烈,愛恨分明。彭競選連任FAPA的總會長時,曾受到競選對手蔡同榮的挑戰,蔡質疑彭在總會長任內帳務不清,有潔癖的彭先生自然非常不悅。蔡敗選後還加碼運作將FAPA的會長制改成中常委制,彭身為總會長的權力也被大幅削弱,故與蔡同榮之間芥蒂更深。蔡同榮返台要參選立委,透過我邀請彭先生幫忙站台,希望借助彭的高人氣為自己造勢。彭先生第一時間拒絕了,當時蔡所造成的傷害記憶猶新!後來勉強答應到他的競選總部露面簽個名但不站台。沒想到抵達競選總部時,已有大陣仗的人群在現場等候,簇擁著彭先生上宣傳車並沿街造勢,而彭先生當場也配合了。最後蔡以些微票數之差險勝,從此之後,蔡對彭先生改變態度,尊敬有加。
為了彭先生能順利返鄉,我多次從美國先行返台打點,其中第一要務就是要取得當局發給彭先生護照。我透過管道與李登輝總統在中華文化總會見面,李總統一口答應護照一事並當場電話交辦。當時李總統還在跟黨內的非主流派仙拚仙而焦頭爛額,但還是心念彭先生回台之後不知是否能有適才適所發揮之處,故主動提出要安排「中研院院長」一職。我轉告了李總統的好意,彭明敏對於職位則是一笑置之。
李總統和彭明敏在台大學生時期就是摯友。1964年中秋節那天彭明敏被捕,如果當天事情順利的話,原本謝聰敏是要來我家過中秋節,並與我分享事件成功的始末。而彭明敏當晚的計畫則是要與李登輝在麗都餐廳吃日式料理。事件爆發後,兩人的道路南轅北轍,彭先生流亡海外,李登輝則是身在公門。李登輝在當副總統時期有一次訪問美國,行經洛杉磯與我私下會面,特別要我轉告彭先生,雖然兩人分屬體制內和體制外,從台灣未來的發展來看,兩人則是目標相同、殊途同歸的。
彭先生1992回到台灣時,李登輝已是現任總統,國民黨內仍鬥爭激烈,要與彭明敏輕鬆見面也非易事。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可以讓親信帶彭明敏進到總統官邸來會面,但為低調行事,要求彭進門時要屈身彎腰以避人耳目。彭先生知道了即婉拒這次的會面。即便是多年的摯友、當今的權勢者,彭先生也不想要行事遮遮掩掩。錯過這次的機會,下次再見時竟然已是數年之後了。
彭先生返鄉「回航」的路途並非一路順風。有一次我在洛杉磯家中與他商討計畫細節時,彭接到家屬打來的電話。彭在客廳接電話,我在飯廳隱約聽到彭在電話中與人大聲爭執。通畢電話,我看到彭眼中還泛著淚光。一問之下,原來是彭家裏人打來的,家裡的人極力反對彭回去台灣,說道「就算台灣人都死光了,也跟你沒關係!」
彭先生與獨盟間也有恩怨未解,獨盟公開杯葛彭先生回台,例如在返鄉募款餐會場外散發宣傳品反造勢等等。即便如此,彭先生有交代我回台時要向已經闖關回台的獨盟成員致意,也說待他回台時,如果主席張燦鍙還在獄中,那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獄中探望張燦鍙主席。
在獨盟的杯葛以及種種障礙下,彭先生的回航返鄉團仍順利號召超過百餘位台美人菁英,陪同彭先生搭乘同班航機,一起踏上分隔數十年的故鄉的土地。我身為回航團領隊,也終於順利完成任務。
彭先生回台後,張燦鍙主席已經出獄了,所以彭先生的第一站是去林義雄母親的墓前致意。我還記得陪同去墓園的路上道路碎石坑巴,十分難走。我走得踉踉蹌蹌氣喘吁吁,彭先生年屆七旬,走的自然也不輕鬆。我還記得他邊走邊有感而發說「民主的道路,本來就是如此坎坷!」
回台過了幾年後,彭先生與李登輝終於有機會碰面了—彭要與李角逐台灣首屆民選總統。大選期間我在美國接到彭的電話,要我趕緊準備,我摸不著頭緒說是要準備甚麼?彭說選舉結束就要進行總統交接工作,要我趕快準備回台事宜以及盡快進行總統職位的交接籌備。我很驚訝為何彭先生如此自信會當選總統,彭先生說造勢活動一場比一場熱烈,人潮非常的多,贏面很大。我心中想著,彭先生大概不知道演講場的聽眾是同一群粉絲,跟著彭先生的演講場南征北討。以這樣判定會勝選,恐怕有點天真。投票前一周我也從美國與許多台美人相偕返台為彭先生助選,自己也變成粉絲團的一份子。
彭先生競選總統時,並沒有得到民進黨人在人力或資金的全力支援。黨內重要人士的冷言冷語也多次在媒體披露。競選期間經費的籌措也是彭先生先向友人商借,選舉完才以每票30元的補助款清償。然而,民進黨中央要求選舉補助款要部份上繳,彭先生認為應該要先清償選舉負債,所以沒有上繳中央。選舉時不幫忙,選舉後來要錢,彭先生對黨因此感到心寒。
事實上,彭明敏起初並無意參加台灣首次總統大選,是因為民進黨中央施明德等人的遊說。施原先告訴彭先生,民進黨內有志一同將推出彭來代表黨競選。彭對總統職位並無貪戀,但轉念想說「總統選舉」正是宣揚理念的最佳舞台,原本返台就是想要宣講台灣民主自決的理念,所以最後答應參選。沒想到,民進黨產生初選機制來決定提名人選,首輪由四名候選人拚搏後,再產生兩名候選人捉對廝殺。彭先生在第二輪與許信良的對戰中,遭到很多黨內同志的惡意攻擊。這次總統大選前前後後黨內同志的種種行徑,讓彭先生心生感慨,於是將民進黨證寄回,結束了短暫的民進黨員身分。
彭先生商借選舉款項的友人中,依媒體報導有我在內,事實上我雖然有幫忙在海外募款,但並沒有借錢給彭先生。反倒是我後來官司纏身時,承蒙彭先生協助出庭作證兩次。第一次是因為阿扁的洗錢案我被牽連其中,彭先生不僅親自去函特偵組,說明我確實曾找他商量如何將阿扁交付款項運用於外交工作,絕非洗錢。後來又出庭法院,重申並證明我的清白。另一次彭先生為我出庭作證則是因為我被李敖控告加重誹謗一事。
彭先生曾出任阿扁總統時代的資政,但婉拒擔任蔡政府的資政。他建議我接受蔡總統資政的聘任,以便和總統府維持暢通的建言管道。二零一九年,彭先生和我以及李遠哲、高俊明四人,公開反對小英總統競選連任。我們研判當時詭譎的政治局勢,中共虎視眈眈,民進黨需要強有力的總統候選人,否則無法確保本土政權延續,若總統大位被親中政黨奪回,則台灣前途岌岌可危。可惜此舉並沒有得到當權者的認同。和總統府的關係也產生微妙變化。二零二零年時,小英總統主動親筆寫生日賀卡透過蘇嘉全轉交給彭先生,外界解讀此舉為「盡釋前嫌」,我認為根本無「嫌」可釋。包括彭先生在內,我們四人皆為無黨籍,且年事已高,對權位名利既無野心,與小英總統也無私人恩怨,純粹是為台灣未來著想,秉持良心說真話而已。彭先生的言行,一向秉持良心,就算會得罪當權或是遭同志誤解,他也不會為自己辯白來博取好感,只做他認為該做的事,說該說的話,他一向都是如此。
與彭先生認識交陪超越了一甲子,於公於私朝夕共處的日子雖已畫下句點,期間的大事小事仍歷歷在目,不能忘懷!
(作者為前總統府資政)